■李木马
在寒凉的铁皮车厢一角,父亲展开那件破旧的棉大衣把我们哥俩揽在怀里,像一只老燕把两只小燕子呵护在羽翅下。他给我们讲愚公移山的故事,讲关云长和岳飞的故事,我常常一边听着,一边仰头望着长方形的星空浮想联翩。我清楚记得,父亲的胸膛特别宽大、特别暖和,我们坐在那里,像是靠着一座小火炉……
记得上世纪70年代唐山大地震之后,在火车站南边县水泥厂上班的父亲,常常在下班和公休时间到胥各庄站搬石头卸车。当时,他一个月挣40多块钱,尽管母亲精打细算,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,于是父亲就想尽办法挣点外快来贴补家用。他常常早晚带着哥哥给别人家做门窗,带着我到胥各庄河头市场卖菜。而在我的记忆中,和他一起在铁路货场搬石头的经历感触最深。
火车站专用线上卸的石灰岩是水泥厂的原料,卸一个车皮能挣25块钱,顶父亲半个月的工资呢,于是父亲总是到货场找熟人争取到卸车的活计。一节车皮的石头有三四十吨,即使是身强体壮的父亲,从晚上下班开始干,也要忙到第二天凌晨。如果恰逢周末晚上不用急着写作业,母亲就让我们哥俩去货场给父亲送饭、打帮手。我记得父亲往火车旁边一蹲,一个大馒头就着一把花生米,几口就吃下去,然后就甩开膀子继续干。我和哥哥也不含糊,只要是能搬动的石头,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帮父亲卸车。
那时候,在十来岁的我眼中,满车厢的石头像一座小山。我常常搬上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没了力气。一次,我畏难地问父亲:“爸爸,咱身上有这么多力气吗?这么多石头什么时候能搬完啊?”父亲说:“男子汉身上的力气是用不完的,今天使尽了力气,吃饱了,睡一觉,明天还会生出更多的力气来……”他像是对我们说,也像是自言自语:“看这一车石头,是有点困难,但困难的石头是有数的,搬一块就少一块,只要不停地搬,我们总会胜利的……”于是,我就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,一块、两块、三块……自己给自己数数、加油,只要父亲不停,我就不停。
货场里光线昏暗,在车厢里卸石头,是硬碰硬的活计,大小不一、奇形怪状的石头,经过火车的颠簸,不少石块已经相互咬合着卡在一起,有的要用棍子撬开,也要眼疾手快躲避滚落下来的石块。淘气又有些逞能的我,不惧危险、攀上跳下,灵巧得像只小猴子。这时候,父亲总是在我的脑瓜和肩膀上使劲拍两下。我心里美滋滋地知道,这是父亲对我的肯定与表扬。
往往是车卸完的时候天还没亮,我们要挨到早上货场的人验收,才能领到卸车费。在寒凉的铁皮车厢一角,父亲展开那件破旧的棉大衣把我们哥俩揽在怀里,像一只老燕把两只小燕子呵护在羽翅下。他给我们讲愚公移山的故事,讲关云长和岳飞的故事,我常常一边听着,一边仰头望着长方形的星空浮想联翩。我清楚记得,父亲的胸膛特别宽大、特别暖和,我们坐在那里,像是靠着一座小火炉……
早晨醒来,看见卸空的铁皮车厢如一个钢铁的小峡谷,特别有成就感。在这个特殊的“练功房”,父亲还会指导哥哥和我练摔跤,大背跨、别子、抱摔等招法常常让我在与小伙伴的比武中屡试不爽,赢得声名。
领到工钱,父亲会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桥头饭馆美美地吃一顿炸油饼、豆腐脑,然后再顺路到新华书店买一两本小人书或画册。回到家,母亲已经烧好一锅热水,让爷仨洗擦一通,然后父亲头沾枕头就鼾声如雷了。我给他轻轻盖上薄被,就躲到炕角和妹妹写作业或看小人书去了。
儿时眼中,父亲就是一个英雄和侠客,有一身好功夫,身上仿佛有一火车的力气。他曾在天津宝坻一口气撂倒六七个想抢自行车的无赖,还曾和车站装卸站扛脚行的壮汉们“打擂”,两百斤重的粮食麻袋,能挺起两三包腰杆不塌。的确,在艰苦岁月中,再大的困难和打击也从未压倒父亲,更没见他灰心沮丧过。父亲年轻时是县城一中的运动健将,百米速度12秒,跳远6米开外,参加过国家和省级比赛,由他创造的县运会纪录一直从上世纪50年代末保持到改革开放之初。后来,父亲在学校当了体育老师。“文革”时,父亲回家成了农民。
为了养家糊口,父亲近40岁时又学了木匠手艺,进了工厂上班,直到改革开放落实政策,才重回教育岗位又当上老师。记得那时,到家里来求教玩耍的学生特别多,学文习武的都有。父亲总是循循善诱,不厌其烦。我也经常美滋滋地当陪练。我在十几岁的时候,是远近闻名的淘气鬼,经常惹事生非,让父母亲很发愁。后来父亲发现我听评书,爱写好画,就买了收音机,引导鼓励我多看书,学习诗文书画。他出差时常为我买回书籍和字帖,总是把成捆的学生试卷以废纸价买回家,供我练字,还经常在院子里大摆龙门阵,为我点评。父亲还省吃俭用买了两瓶泸州老窖,骑自行车带我去稻地镇向冀东书法名宿宋秀峰先生拜师学艺。
1984年4月,我通过社会招工考试到唐山工务段当上一名铁路工人。其实在被铁路录用之前,我还接到了公安武警的录取通知。因为自小有武侠梦,特别想当兵,终于有机会可以穿警服,所以我特别想去当干警。父亲却一锤定音地说,还是去铁路好啊,铁路对咱家有恩啊……再说开火车可以走南闯北见世面长本事啊。
记得入路第一年,我穿上崭新的路服和父亲回老家拜年,父亲见人就乐呵呵地说:老二去了铁路上班,老二去了铁路上班……后来我发现父亲特别爱穿我的铁路棉大衣,那也可以说是父亲一辈子最喜欢的衣服了。
2008年,我调到北京工作后,特地坐高铁把父母接来住了半年多,那是他们很开心的一段时间。坐在高铁列车上,父亲反复自言自语:“不一样了,不一样了……”
后来,体格健壮的父亲突发心脏病,衰老得很快,我内心特别难过,尽量抽空多陪陪他。父亲病重弥留之际,我因为忙于紧急任务没能侍奉在他身边。那天,哥哥来电话说,父亲快不行了,我赶紧坐高铁往回赶。车到天津,妻子打来电话,说父亲安详地走了,临走还在念叨我的小名……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一个人在车厢连接处泪如雨下……
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快10个年头了,他教给我的“男子汉身上的力气是用不完的”“困难的石头是有数的,搬一块就少一块,只要不停地搬,我们总会胜利的”……这些一辈子受用的“金句”,总在困难和考验中给我不竭的生命力量。我也时常感到,自己也是在为父亲活着和奋斗,不论干什么,都要干出一个样子来。而我的点滴成果与进步,我相信天堂里的父亲一定是知道的。而我最大的快慰,就是在梦里,父亲依然用他那宽大而温暖的手掌,拍着我的头,拍着我的肩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