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口桥火车站离宣城火车站只有一站路。这当然是铁路人的说法。当然,他们还有很多其他说法:比如,宣城站到巷口桥站只有一个区间;比如,工务段的人叫“从63K+571到48K+230”,都很难懂。相对于这些难懂的叫法,还是“一站路”好懂些。在过去交通不发达的时候,我常常从巷口桥走到宣城,跟着父母去卖菜,去县城求学,好多年。需要走几十袋烟的功夫,都走忘记了。
有了铁路以后,我就天天坐着火车去县城了。哪能哩,那只是我的想法,盼望能。其实我还是走路去上学,只是沿着铁道线的路基走,它比泥泞的山路好走得多。早上5点多钟动身,要在冬天,周遭一片漆黑,天上尚有许多没有睡去的星斗。走到铁路桥,夜色慢慢褪尽,天快要亮了,一列乌黑的火车呼啸而来,蒸汽机头排出浓烈的白雾,乌烟瘴气,白雾伴着震撼人心的轰鸣声,从轨道下面腾起,瞬间遮掩了整个铁桥。我躲在路边,看它挟带的劲风摇撼着铁路两侧的茅草,天空青灰色的云朵被分割成碎片。车轮铿锵而过,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里、河面上,也震动着我的心:长大后我一定要进铁路。
第一次坐火车大概在高中将要毕业的时候,同学们约好去芜湖玩一趟。现在,芜湖街上的情景我一点也记不得了,但巷口桥站上的火车却记得清清楚楚。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沿着铁路走到巷口桥站,已经快中午了。候车室里也没有人,十来个人挑着箩筐、拖着包裹行李散落在站台上,焦虑地在站台上等待,无聊地看着远处的敬亭山,在寂寥之中体会不安和激动。火车呼哧呼哧地来了,停在站台边,就像一条巨大的墨绿色的长虫。
上了车,一溜的木质座位、小茶几,齐刷刷排列过道两边。汽笛长鸣一声,火车缓缓启动,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定,怕列车员查票。车上旅客不是很多,我找了个靠窗口顺手边的座位坐下,看火车慢慢加速,驶过东面堆满麻袋的粮库,就到了田野,水塘,茶山。那时火车很慢,蒸汽机加不起速度,开不欢畅,像我坐的这种站站停的车就更慢了,它简直是为了考验赶路人的耐性。但我很喜欢,巴不得更慢一些,因为我本来就是为了坐火车而坐火车的,虽然我不懂得享受它悠闲的特性,消磨自己生命中这一部分的时光。车厢里设有茶水炉、洗脸池、厕所,还有卖零食的小推车。火车上广播室女播报员的声音真好听,她圆润的普通话,比宣城人民广播站女播音员标准多了。在一阵音乐过后,就开始报站名:“桥头旺站快要到了,有在桥头旺站下车的旅客准备下车,请检查好您的行李物品,不要遗忘在列车上。”她就这么好听地一路报下去:三元、湾、埭南、陶辛、八里湾、火龙岗,直到我的目的地——芜湖。
后来进了铁路,分配在宣城,却管理着巷口桥站的设备。每天骑着自行车穿城而过,东门大桥、江滨路、北门闸子口、化肥厂、肉联厂、油库,一路飞驰,把车骑得跟电影里的敌后武工队一样。到了巷口桥,干完一天的活,再骑车回来。
巷口桥站不比宣城站小,有六股道,两个站台,还有三条专用线。轨道平展开来,就像一把巨大的吉他,车轮日夜弹奏着,也算是列车进宣杭、皖赣线前的一个小编组站。许多条铁道上都停了货车、敞车、棚车、平板车、油罐车,整齐排列,一眼望不到头。平时,这里好像并不十分繁忙,看不到什么工作人员,只有一群麻雀在站台上觅食。你甚至感到有点静,像世外桃源,货车开动时,并不拉响汽笛,只是车轮静悄悄地、慢慢地滚动起来,钢轨被轻轻撞击着,发出轻微的震动。货车车厢大多都是又多又长,似无数个一段一段黑色的墙壁,没完没了地滑过。后来它的声音越来越大,“况且,况且”,火车头扯着嗓子,累得嗷嗷叫。但并不影响巷口桥站的 “气定神闲”,因为它生在诗山敬亭山脚下,自是有一份从容淡泊的气度。
有时,就会有一辆火车头单独从宣城开进巷口桥站来,轰隆轰隆的样子。那是要调车。这个时候,可以看到车站有负责调车的工作人员纵身跳上蒸汽机车,站在车头一侧,倾斜着身子,一手抓住车上的把手,一手挥舞着小旗,轻盈的身姿,像电影中的一个镜头,十分潇洒。他们能从时速20多公里的火车上,自如地跳上跳下,身手敏捷,车头载着他们,就像在冰场滑动、溜冰,看着十分迷人。每当见到这样的场景,我都是佩服不已。那是份非常危险的工作,当车头轻轻“撞”到车辆时,只听到“轰”的一声,巨大的挂钩就连上了,整列火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,把震感向后传递,直到车尾。干完活后,单机又一个人孤零零回到宣城。
以前有客运的时候,只停一对慢车。491、492次,南京西到黄山,对了,就是我逃过票的那趟“绿皮车”。车上的女乘务员是南京人,从乘务员室走出来,“哗啦哗啦”用钥匙开门,下车,跟车站上熟悉的值班员打招呼,值班员微笑地点点头。两分钟后,火车要开了,乘务员用力“嘭”地关上门,锁上,站在车门后向值班员挥手。值班员也拿着卷起的小旗子轻轻地摇晃。那画面很朴素,也很温馨。现在,什么客车也不停了,只有货车一趟接一趟地通过。
巷口桥站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简单,站台边上的樟树四季都是油油地绿着,枝叶繁茂;白色的站牌上写着 “巷口桥”黑色的字,显得安静又孤单,麻雀、灰喜雀稍稍停足,就又马上飞走了。客车快速通过,看到一个男值班员站在那里,与敬亭山独对,身影愈来愈小。弯弯曲曲的钢轨,就像一条有着航标的河流,日夜流淌。在巷口桥的记忆里,那个曾在车站候车室里卖豆腐的担子已经不在了,那个围着肉案子转的狗不知去了哪里。曾经检修信号机的小伙子已满头白发,只有记忆扎根在脑海里,在三月的春风中,长出绿色的嫩芽。(作者:陈国庆)